《在人间》：“多重人格”能拍出新的可能吗？ -

近期，网络剧《在人间》引发广泛讨论。该剧由徐兵担任编剧兼总导演，赵丽颖与尹昉主演，延续了其“微尘剧场”系列的创作思路。作为八集迷你剧，《在人间》以紧凑的叙事结构、强烈的形式感和风格化表达为鲜明特征，试图在国产悬疑剧领域开辟新路径。相较于《漫长的季节》《隐秘的角落》等聚焦现实题材的悬疑作品，《在人间》选择以“多重人格”这一高概念设定为核心，通过主人公的精神状态折射当代都市人的心理危机。徐兵作为深耕革命题材多年的老导演，在《小兵张嘎》《红色》《欢颜》等作品中积累了丰富的创作经验，此次跨界尝试心理悬疑类型，标志着其导演风格的多元化发展。面对观众褒贬不一的评价，该剧究竟是在形式与内容上实现突破，还是仅以炫目设定吸引眼球？随着剧情推进，答案或将逐步浮现。

《在人间》剧照揭示了剧中人物徐天的多重人格设定，其心理原型源自心理学中的分离性身份障碍（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,DID）。依据《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》（DSM-5）标准，该病症表现为个体存在两个或以上截然不同的人格状态，这些身份在特定情境下交替主导行为、记忆与意识，形成相互独立又完整的自我体系。剧中通过程序员徐天的六重人格构建，呈现了包括密室游戏从业者贾小朵、其前男友王阳名、外卖员铁林、外科医生虞旦、健身教练柳条儿在内的多重身份，每个副人格均承载独特的心理创伤与情感需求，与主人格形成动态博弈关系。相较于传统影视作品中常见的人格对立模式——主人格往往象征理性克制，副人格则呈现破坏倾向——《在人间》突破了这种二元结构，通过平衡的人格力量配置，展现了徐天在人格切换中维持主体意识的挣扎过程。这种复杂的心理架构为人性探讨提供了深层土壤，但其戏剧张力的实现仍依赖于叙事逻辑与人物行为的合理性设计。

《24个比利》作者: [美] 丹尼尔·凯斯译者: 邢世阳版本: 湖岸｜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 2015年6月 若说"多重人格"的叙事结构揭示了导演对都市青年精神困境的深度关注，那么"水仙"这一意象则彰显了创作者对网络文化现象的敏锐捕捉。"水仙"源自古希腊神话中纳西瑟斯的自我迷恋故事，在当代语境下被赋予新的含义，成为一种特殊的文化创作形式——指同一角色在不同时空或不同人格维度下的变体创作，构建出具有自我对话特征的叙事体系。《在人间》开篇即通过主人格徐天对副人格贾小朵的特殊情感，展现这种自我凝视的创作逻辑；为探寻贾小朵的真实想法，徐天主动进入虚拟空间展开探索，由此开启观众对角色潜意识的窥探之旅。基于"多重人格"的创作前提，剧中呈现的徐贾情感更接近心理学家科胡特提出的"双生自体客体"理论，即个体通过建立与他人的相似性联结来实现自我确认。当徐天无法获得现实中的情感支持时，其认同感的来源便转向对自身人格的依恋。"我爱上我"这一看似浪漫的设定，实质映射出角色无法调和的精神冲突。在现实层面，徐天与渴望独立的贾小朵注定无法共存；但在心理层面，其又因自我结构的缺陷而难以割舍。显然，"水仙"不仅构建了剧中核心的情感关系，更成为推动叙事发展的关键动力，同时为后续戏剧冲突的积蓄埋下伏笔。然而从文化维度审视，《在人间》对"水仙"设定的心理学基础与社会文化基因的挖掘仍有提升空间，未能实现与当代流行文化的深度互动。即便如此，该剧将"水仙"概念融入"多重人格"叙事框架的尝试仍具开创性，体现了人类意识对话的多样性可能，拓展了心理剧的表现边界，为探索意识的多重性提供了更具创造性的观察视角。

《在人间》剧照中，徐天为追求贾小朵而兼职网约车司机接她返程，却意外牵扯出贾小朵与前任男友王阳名的情感纠葛，原本看似自然的剧情逐渐浮现出裂痕与矛盾，构成首层叙事以徐天为核心视角展开。随后，徐天两次以贾小朵的身份进入虚拟空间，第一次从密室穿越至充满异质感的幻想维度，与各类极端扭曲的角色产生交集；第二次则化身"徐天"在城市夜景中探索，试图感知贾小朵眼中的世界与自我，形成第二层叙事以贾小朵为观察焦点。当第二层叙事彻底脱离现实时空框架，观众被引导向虚幻迷离的深层意识领域。在徐天第二次从虚拟空间苏醒时，其身体形态竟转变为贾小朵，导致身份认知的崩溃与两层叙事时空的重叠，由此抛出"我"究竟是谁的核心命题。

心理医生石一本揭示贾小朵（徐天）正在疗愈院接受精神康复治疗，其意识中存在多重人格结构。她需通过驱逐象征负面情绪的铁林，实现人格整合。此时观众才恍然大悟，先前剧情实为多重人格的演绎场域，虞旦、柳条儿、王阳名等人物不过是较弱的副人格投影。在徐天与贾小朵各自的叙事视角中，观众的认知始终受限于单一角色的主观体验，直至石医生以全知视角重构叙事，揭露所有曾被视为客观现实的情节实为创作者构建的"欺骗性文本"。

最终，贾小朵成功驱逐铁林，在试图与徐天永恒相守的努力归于徒劳后，选择主动沉入深海与徐天永诀。徐天从潜意识世界苏醒时得知，石医生才是真正的主人格，而觉醒程度最高的副人格贾小朵在完成驱离后，为避免占据主体位置而选择自我"牺牲"。这场持续解构与重组的叙事迷宫，最终以多重人格的消解画上句点，将"我是谁"的哲学命题完整诠释。影片通过"身体性谜题"的构建，既呈现了叙事奇观，也深化了身份认同的主题，打造出兼具美学张力与哲学思辨的影像空间。

《在人间》的剧照呈现了其作为谜题电影的特质，但相较于其他成功的同类作品，该片未能充分激发观众如同解谜游戏般反复观看与解析的互动欲望。这一现象可归因于双重叙事策略的失衡：其一，在解谜线索的铺陈过程中，影片过早揭示了多重隐喻体系（如时钟、蝴蝶、镜子等意象）与非常规的视听语言（如闪屏特效、蜂鸣声等），削弱了悬念的累积效果；其二，人物关系与情感动因的基础叙事存在明显空洞，角色行为缺乏现实逻辑支撑，导致观众难以在意识迷宫中与角色建立情感共鸣。影片试图通过人格博弈构建戏剧张力，却未能有效完成心理疗愈的叙事使命，这种矛盾成为其未能完全契合观众审美期待的关键症结。

《在人间》剧照中，心理咨询师崔庆龙提出："个体本质上蕴含着多重自我状态，其健康与否取决于这些状态是否以解离（Dissociation）形式呈现。解离意味着经验的分离，不同自我彼此隔绝、互不相通。"剧中最极端的解离现象体现在徐天分裂出多个独立副人格。其中最具主体性的贾小朵承担起人格整合的使命，创作者通过她的外部行为展现徐天的精神疗愈过程。这种以灵魂对抗与人性救赎为核心的"创伤叙事"，与贯穿全剧的解密叙事形成互文关系。贾小朵从石一本处得知，铁林的暴戾与愤怒源于童年时期的家庭暴力与误解，他因赌气永远失去了与母亲和解的机会，导致深重悔恨。因此，在徐天的潜意识空间里，贾小朵重构了未曾发生的重逢场景——铁林与母亲和解、放下执念，徐天童年创伤得以疗愈。对于自卑、孤寂、怯懦的主人格徐天而言，正是通过与贾小朵建立亲密关系，被重新点燃生活热情，逐步形成坚定、自信、敢于表达的特质。换言之，贾小朵与徐天的爱恋实质是徐天心理结构的完善过程。剧集尾声，完全觉醒的贾小朵试图违背指令永久陪伴徐天，却引发其意识世界的崩塌。在意识濒临崩溃之际，贾小朵终于意识到自身作为负累的存在，选择主动消散以完成自我放逐。从冲突到共生，《在人间》实现了拯救他人与自我救赎的同构，突破了传统创伤叙事的框架。随着剧情推进，观众不仅见证徐天的精神蜕变，更被卷入其人格碎片的挣扎洪流。在创作者的引导下，观者开始在徐天凌乱的人格中照见自我，在虚实交织的意识图景中审视现实。耐人寻味的是，剧集始终未让角色回归现实时空。徐天虽完成意识疗愈，却在脱离深层意识后坚信贾小朵真实存在，执着前往两人约定的天桥等待重逢。创作者拒绝为角色命运画上圆满句点，而是将终幕定格在现实与幻觉的交界处，让观众难以分辨这是未愈的执念，还是人格整合后的温柔坚持。或许，相较于沉溺于意识的秩序与幻想，真正需要勇气的，是直面现实生活中的混乱与不确定性。正如美国哲学家马歇尔·伯曼所言："成为现代的人，即把个人与社会的生活体验视为大漩涡，在不断崩解与重生、矛盾与痛苦中寻找自我。"《在人间》或许旨在传达：不是逃避痛苦，也不是粉饰裂痕，而是在破碎自我中探索可能的完整，在每一次失落与挣扎中追寻真实的生命共鸣。